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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节
    李旦眉峰一皱。

    户奴杨知恩大踏步上前,喝道:“大胆!”

    裴十郎只想拦住李旦,没想到会惊到骏马,也吓了一跳,拍拍胸口,谄笑道:“我不是有意的!我只是想和八王说几句话。”

    李旦没理睬他。

    裴十郎讪讪笑了两声,绕过杨知恩,给李旦作揖,“大王,十七娘是我的妹妹,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从来没分开过,她走了以后,一点音讯都没有,我特别想她……”

    半夏听到这里,霍然站起,“一派胡言!”

    裴十郎僵了一下,暗暗瞪半夏一眼,继续厚着脸皮说:“求大王帮我带句话给十七娘,我晓得她喜欢我那匹枣红马,没舍得自己骑,一直让底下的马奴好好养着,只等着送给她呢。她什么时候得闲,抽空回来看看我们,叔父也怪想她的。”

    听他的口气,还真是兄妹相得,情谊深厚。

    李旦扬起绞了银丝的鞭绳,眼风轻扫,看一眼裴十郎,“说完了?”

    裴十郎面色一喜,八王可是武皇后的小儿子,攀上他,自己一定能当选千牛卫!

    谁知李旦并没有和他预想的那样顺口夸他几句,轻夹马腹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护卫、扈从们连忙跟上。

    裴十郎轻啐一口,小声嘀咕,劲风扬起路边的灰尘,正好灌了他一嘴的尘土。

    傍晚倦鸟回巢的时候,半夏从宫外返回,裴英娘问她马氏到底犯了什么事。

    半夏没有隐瞒,“她失手把蔡四郎的生父打死了。”

    马氏的丈夫看到她赎身出来之后,日子过得红红火火,又跑过来歪缠,三天两头找她讨要赌资。

    马氏不肯给,后来实在受不了丈夫的苦苦哀求,陆陆续续给了他几千钱。

    前不久,马氏的丈夫又输光了,躺在马氏的糕坊门前撒泼,闹着要马氏把糕坊卖了给他还债。

    马氏气极,雇了几个坊间的大汉,把丈夫打跑了。

    她丈夫是个无赖,哪肯轻易放弃,见吓不住马氏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把儿子蔡四郎骗出去,卖给胡人商队当僮仆。

    马氏救回儿子,和丈夫据理力争,争吵的时候失手把丈夫推倒在门槛上。

    她丈夫脑袋磕在缺了一角的门槛上,挣扎了两下,当场气绝身亡。

    半夏把马氏的遭遇简短地描述一遍,“马娘子说杀人偿命,怨不得谁,安排好糕坊和蔡四郎,主动去长安县公廨认罪。本来这事该由长安县县令审理的,蔡四郎不服气,趁人不注意,跑到大理寺为母鸣冤,还把马娘子伺候过公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,想借公主的名头给他阿母撑腰。之后马娘子就被移交到大理寺那边去了。”

    半夏轻哼一声,“幸好八王听到风声,让人把事情压下来了。不然外面人都会以为公主仗着圣人宠爱,罔顾国法。”

    裴英娘长叹一口气,马氏遇人不淑,被迫和儿子分离,与人为奴。好不容易求得自由身,和儿子团圆,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丈夫手里。

    至于蔡四郎绝望之下抬出她的公主名头,也是情有可原的,毕竟对方只比她大几岁,还是个半大少年。生母锒铛入狱,他就像溺水的人,慌乱之下什么都想抓在手里。她是名义上的公主,对平民老百姓来说,自然是头一个想到的靠山。

    况且她的名声被连累只是不痛不痒的小事,马氏的生死,比那点虚名更重要。

    半夏眼圈微红,显然是哭过的。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:“八王让杨知恩送我去大理寺见马娘子,我按着公主的吩咐打点了里头的差役。马娘子和我说,她害了一条人命,只能拿命赔。还说四郎糊涂,害了公主,求公主不要生气。”

    裴英娘哪会真和蔡四郎计较,叹息了几句,打发半夏回房休息。

    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。

    裴英娘没把马氏的事告诉其他人,李治喜爱她,不表示会为她破例插手大理寺的刑讯,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让李治为难。

    她只能尽自己所能,为马氏安排周旋,看看能不能减轻她的罪责。

    一晃三五天过去,因为李治头风发作,启程去九成宫的计划一推再推。

    太子李弘提出要亲自侍奉汤药,被武皇后回绝了。

    李弘不满武皇后的独断专行,当面顶撞武皇后。母子俩短短几天之内,多次发生争执。

    东宫属臣鼓动朝臣上书,劝谏武皇后放权给太子。

    这其中,自然属裴拾遗蹦跶得最起劲。

    虽然武皇后和李弘在李治面前很默契地保持平和,偶尔还笑谈几句,但李治还是敏感地察觉出母子俩之间的暗涌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大理寺对马氏的审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
    这天裴英娘陪李治用过午膳,等李治合眼睡下,独自出了含凉殿。

    东廊楼宇空阔,凉风习习。

    她站在栏杆前吹风,凉风裹挟着花草香气鼓满她的衣袖,简直有飘飘欲仙之感。

    脚步声从东廊另一头响起,李旦风尘仆仆,为她带来马氏的消息。

    罪名已经定下了,只等最后的判决。

    李旦试着安慰裴英娘,“通轨坊的街坊近邻愿意为马氏作证,按照刑律,马氏没有性命之忧。”

    深知李旦性子沉闷,只会实话实说,不会说些空话来哄劝自己,裴英娘勉强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她很感激李旦的理解和帮助,他是天潢贵胄,奴仆在他眼中,只有可以信任的和不值得信任的之分,奴仆的是非,不会影响他的生活。

    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观念而轻视她的做法,默默帮她来回奔忙,让她可以为马氏尽一点心意。

    裴英娘站在廊檐下,看着远处太液池金光潋滟的池水,怅然道:“马娘子是个好人,如果她当年嫁的是个好郎君,现在肯定过得很和美。”

    即使马氏嫁的郎君只是个碌碌无为的田舍汉,也比摊上一个赌徒丈夫强。她会和丈夫举案齐眉,儿女绕膝,安稳度日。

   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即使有裴英娘赠予的银钱傍身,有张氏时不时照应,马氏还是拿胡搅蛮缠的丈夫没有办法,只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断绝后患。

    裴英娘不免想到阿娘褚氏身上,阿娘和阿耶自小青梅竹马,脾性相投,又是门当户对的世交,然而成婚后,两人还是以悲剧收场。

    她眉头紧皱:嫁人这么麻烦,以后干脆不出嫁好了!建一座道观,出家当女道士去。快活逍遥,还不耽误养面首。

    裴英娘脸上的愁苦神情让李旦轻轻蹙眉,他知道她少年早熟,但知道是一回事,看到她收起天真童趣,像个大人一样发愁,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。

    以前是以前,现在她是他的妹妹,应该和令月一样无忧无虑,尽情玩耍。

    他垂下眼眸,两指勾起裴英娘的下巴,略显粗鲁地揉揉她紧皱的眉心,看她露出迷茫又困扰的表情,像只刚出窝的小狸猫,眼底浮起一丝笑意,“多大的年纪,也学会伤春悲秋了?”

    马氏的遭遇,让裴英娘觉得伤心又愤怒,然而马氏确实失手杀了人,她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她正想好好感慨一下人生,忽然被李旦这么一打岔,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,顿时蔫头耷脑,什么情绪都没了。

    傻呆呆站了半天,干巴巴嘟囔一句:“阿兄又不是女子,当然不明白我们女孩子的心事。”

    “越说越离谱了。”

    李旦松开手,敲敲裴英娘的额头,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。

    天天好吃好喝的娇养着,她的脸蛋是越来越圆润了。

    裴英娘举起两只胖乎乎的巴掌,捂住自己的脸,不许李旦再揉。

    兄妹两人厮闹了一会儿,裴英娘觉得自己心里好过了一点。

    两人往含凉殿主殿方向走的时候,李旦忽然问裴英娘,“英娘喜欢养马?”

    “啊?”裴英娘歪着脑袋,抬头看李旦,“阿兄怎么问起这个?”

    李旦神色如常,仿佛只是随口提起,“我刚得了几匹好马,你喜欢的话,先让你挑一匹。”

    裴英娘眉眼微弯,笑着说:“阿姊送了我一匹果骝马,阿兄又送我一匹,我得早点学会骑马才行。”

    “哪天我教你。”李旦拍拍裴英娘的脑袋,发现她似乎长高了一些。

    冯德匆匆走来,屈身道:“大王,圣人传召。”

    “阿父醒了?”裴英娘笑着往前走。

    廊檐旁边种了一株古老的紫薇花树,花枝蓊郁蓬勃,罩下一片浓荫,落花满阶,树影参差。

    裴英娘光顾着走路,脚下的木屐踩在零落的花瓣上,滑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

    “公主当心!”

    离得最近的宫婢内侍七手八脚拥上前。

    裴英娘踉跄了一下,没摔下去,漆绘木屐滚落到台阶底下,哐哐响。

    她心有余悸,想抬手,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分别被两个人紧紧攥着,动不了。

    一边是李旦,另一边竟然是执失云渐。

    裴英娘想起来了,李治小憩的时候,执失云渐在东廊执勤,从她出了含凉殿开始,好像就一直跟在她身后来着。

    “我站稳啦。”她轻轻踢掉另一只还套在脚上的木屐,摇摇自己的胳膊,示意两人放手。

    执失云渐立刻松开手,退后一步,隐入人群之后。他身材高大,应该很醒目才是,不知为什么,只要他往角落里一站,仿佛立刻和周围的回廊绘柱融为一体,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的存在。

    李旦没松手,弯腰把裴英娘抱下台阶,放在栏杆上,让她垂腿坐着,“崴着了?”

    裴英娘试着踢踢脚,“没有崴着。”

    半夏把裴英娘的木屐捡回来,屐齿摔坏了一小截。

    李旦不许裴英娘起身,“在这等着,让人去取双新的来。”

    裴英娘点点头,老老实实坐在栏杆里头等着。早起时落了一场急雨,廊檐外边湿漉漉的,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捻金细绢丝履,踩脏了多可惜!

    半夏回东阁取木屐,半晌方回。

    裴英娘换上新鞋,站在紫薇树下踩两下,她一直穿不惯木屐,三天两头就磕磕碰碰摔一次,偏偏现在天气热,非穿不可。

    李旦去见李治,一直没出来。

    裴英娘估摸着父子俩可能在商量什么要紧事,不好去打扰,和冯德交待了两句,转身回东阁。

    李治身体不好,受不得阴冷潮湿,含凉殿里没有摆放降暑的冰盆。

    武皇后另辟蹊径,让能工巧匠在正殿四角的屋脊上想方设法安设机关,用流水驱动木扇,吹出阵阵凉风,正殿清爽怡人,比四面开阔的东廊还要凉快。

    李治斜倚凭几,让内侍取出一幅幅画卷,“七郎亲笔画的,你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内侍跪在地上,把画卷一一摊开。

    画绢上无一例外,画的全是眉目清秀的妙龄少女。

    李旦正襟危坐,目不斜视,“七郎的画,当然好。”

    “可有喜欢的?”李治试探着问。

    李旦垂眸,目光落在坐席的龟甲纹边缘上,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他如此直截了当,倒叫喜欢委婉迂回的李治一时有些为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