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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1节
    苏夜不发一言,因为她也是这样想的。师无愧果真对苏梦枕唯命是从,略一犹豫,点点头,背起茶花便向外走去。

    他一回去,会立刻请来树大夫,所以她不在意茶花的伤情发展。但师无愧离开,苏梦枕不离开,本身就是明确信号。她转念之间,明白了他的想法,双眉重新皱起,问道:“你想报仇?”

    苏梦枕道: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两人江湖地位相仿,思路亦很相似。如果苏夜身处他的位置,第一反应肯定是前去报仇。哪怕孤身硬闯敌阵,也没什么关系,还可激励十二连环坞下属,建立他们对五湖龙王的信心。奈何苏梦枕腿上中了暗器,伤势随时可能恶化。他之所以坚持不走,应当有其他考量。

    苏夜尚且皱眉,白、王两人更加惊讶。白愁飞似乎深沉些,换了王小石率先开口,“现在?你?去报仇?”

    他们既未告辞离开,显见不急脱身,事情大有可为。这间破屋外面下大雨,里面下小雨,严格说来,并非躲雨避难的好地方。苏梦枕背后就是雨帘,却不妨碍他君临天下的气魄。

    他阴沉沉地道:“这件事背后,是六分半堂与太师府。六分半堂是独立的势力,向来不肯依附他人。雷损虽讨好朝中权臣,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奴打手。但一年来,发生了很多事情,他可能必须表明态度。”

    苏夜道:“那又如何?”

    苏梦枕无动于衷地道:“狄飞惊一直深藏不露,这时难免出面主导。不过,有太师府的人在,他未必能够事事做主,也许双方暗怀鬼胎,都想藏起自己最倚重的高手。”

    白愁飞明知自己得罪了京城最可怕的两大势力,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,问道:“这和你的选择有啥关系?”

    苏梦枕只是在给苏夜讲背后的故事,并没有其他目的。白愁飞出声,他霍然转身,冷冷道:“花无错逃走,是逃往预定好的地点。那地方必然设有针对我的陷阱。我去了,是自蹈险地,不去,花无错就平安无事,拿着雷损的奖赏逃走。”

    苏夜笑道:“他立下大功,雷损不给他个堂主做做?”

    苏梦枕冷笑道:“雷损是何等样人,岂会重用一个叛徒?至多把他保护起来,给后来者作表率。我错过今日之机,杀他将大为困难。我要让他们知道,若非收买我身边心腹,任何陷阱、任何诱饵对我苏梦枕而言,都是徒劳无功。”

    他说话时,苏夜正在思考复仇的可行性。她依稀记得,苦水铺一带,六分半堂的堂口就设在破板门。花无错等人逃了,只能逃往那里。那里设有埋伏,但绝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千万大军,让人一看就知难而退。

    换而言之,既要把苏梦枕诱入深处,人手还不能太少,使他如入无人之境。

    以破屋为例,这么一间塌了大半边的破旧屋舍,倘若附近突然多了一百人,那么目标只要长着眼睛,就能看出这地方不对劲。赵画四那等身手,也得在地上挖个坑,委委屈屈把自己埋进去,只为让人看不出破绽。

    任何布置埋伏的人都这么想,是机会,亦可能是疏忽。苏梦枕敢深入虎穴,正是看透了这一点。

    苏梦枕说完,顿了顿,又道:“我们停留原地,迟迟不见后援围上,证明他们正在等我,调动破板门的人手,同时包抄通往楼子的后路。”

    王小石呃了一声,问道:“后路上埋伏的人马,不是被这位姑娘杀了?”

    苏梦枕淡然道:“怎会只有那七个人?他们要先弄清楚我的动向,再作下一步部署。”

    苏夜发现,他说到这里时,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温暖之意,不再那么冷酷幽深。他用这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,叹道:“你来之前,我只有五成把握,你来了,就至少有六成。”

    她乍听之下,还以为他正在点牛排的熟度,忍不住反问道:“六成和五成有区别吗?”

    苏梦枕笑道:“有六成把握的事,就可以干了。”

    第二百五十六章

    苏梦枕急于动身,是怕花无错伺机逃亡, 自己捉拿不着, 让罪魁祸首逃之夭夭。

    事实上, 如果苏夜是花无错,通常会直接逃往总堂, 请求雷损庇护,如若被雷损拒绝,再逃向其他地方。

    但他身为内奸卧底, 明显身不由己, 说好了作诱饵, 就只能乖乖做个诱饵。终不成苏梦枕赶到破板门一看,罪魁祸首已杳无音讯, 只能悻悻打道回府。

    要知道, 他的选择实在不多, 一半靠准备, 一半靠运气。破板门以内,就是真正由六分半堂掌控的地方。苏梦枕胆子再大, 也不会随意去送死。也就是说, 苏梦枕到了破板门后, 花无错若能及时离开, 就有极大的生存可能。

    两个路人听完缘由, 均觉很有道理,并非前去胡闹,神情彻底放松下来。苏夜瞟了他们一眼, 微微一笑,问道:“你带这么几个人到苦水铺,事先有几成把握?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的轻巧,蕴意却未免刻薄了些,直指苏梦枕太过疏忽,带着几名心腹前来敌人地盘,偏偏心腹中藏有叛徒,险些全军覆没。

    这是他们做事最大的分歧,只因他是她师兄,她才没说“这岂不是你自己上门找砍”。

    可是,她终究想岔了一步。自余无语那件事以来,他表面不动声色,心里已有成算,又通过近期的蛛丝马迹,感到风雨楼高层中,还有另一个隐患。倘若他毫无心理准备,反应不够快,茶花八成也得战死当场。

    眼下形势不妙,正是人人心情激荡之时。苏夜说话不甚客气,他不禁微微有气,瞪了她一眼,方冷笑道:“你一去数月,我身边无人可用,不带他们,又能带谁?你嫌他们无用,我想用你,却用不着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苏夜顿时觉得心虚。不过,她心虚一会儿,并没忘记正事,边哑口无言,边在心里飞快思索。苏梦枕说完,她亦衡量完毕,苦笑道:“行,出事了我不在你身边,是我的不是。可你必须尽早驱毒,就算茶花中了刀,你中了暗器,大小不同,毒性不同,也不应耽搁时间。”

    她注视着衣袍的染血之处,很想去掀开看看。苏梦枕像是不太自在,把受伤的腿向后一缩,道:“无妨,回去再说,免得他们等的心急。”

    苏夜笑道:“那是咱们的仇敌,让他们傻等一阵,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苏梦枕仍然摇头,不容置疑地道:“回去再说。”

    苏夜只得退让一步,商量道:“这样成不成,你回楼子等消息,我去破板门走一趟。沃夫子待我一直很好,我来负责为他报仇。”

    苏梦枕看着她,冷冷道:“就你一个人?”

    破屋之外,满地都是或折断或完整的箭矢,有种大战结束的荒凉气氛。地上本来有血,被雨水冲的一干二净,也就看不出了。人身临其境,很容易产生苍凉的想法。

    那时候,白愁飞想杀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弩手,却被苏梦枕阻止。不然的话,地上还会躺着不少尸体,比现在更像战场。

    环境如此凄清,破屋里面,四个人却无心抒发情感,两两成对,面面相觑。苏夜这边,依旧为先回去疗伤,还是先去破板门踩陷阱而僵持;白愁飞那边,则是互相交换着目光,好奇这事如何收场,还有些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苏夜心想一个人又怎样,口中迟疑道:“我还可以带上那边的两位兄台。”

    她居然和苏梦枕似的,不问一句,就自作主张,替人做决定。两位人形布景听到现在,终于有了反应。王小石伸手理理头发,顺带抓了抓脑袋,想说话,但还是没说,像是很没所谓。不过,他的表情兴致盎然,感觉目前这情况怪有趣的。

    白愁飞同样在笑,笑容十分潇洒,笑着问道:“谁说我们要去?”

    苏夜无奈道:“谁都没说,我猜你们想去而已。其实两位去不去都没关系,我……”

    苏梦枕方才流露几分暖意,这时变了回去,变的冰川般坚硬冰冷。他的语气,和坚冰一样冰寒,“不行,你不能一个人去,现在就动身吧,还等什么?”

    他体质与茶花不同,治伤、治毒、治病均大费周折。譬如茶花患上风寒,只需喝治风寒的汤药,他就得喝特备特制、精心调配过的特殊汤药。他整个人像是火药桶,一个不小心,就会出现难以收拾的后果。苏夜不敢随便给他吃药,看他的模样,应该更不想就地坐倒,运功驱毒。

    他就是这样的人,只要下定决心,那么无人可以撼动。尤其这种牵扯风雨楼帮众的大事,苏夜劝服他的概率亦是小之又小。

    她心知说服难以成功,仍然展现五湖龙王坚韧不拔的意志,垂死挣扎道:“这件事办好,我回去就可以当你的中神煞。苏公子,你不肯给我立功的机会吗?”

    苏梦枕再次哭笑不得,不想再和她拉扯下去,一撩衣袍,向屋外大步走去,淡然问道:“你们来不来?”

    那两位只是狭路相逢,与苏夜从无瓜葛,这时却像约好了一样,一起不给她面子。王小石唇边笑意加深,左手搭到剑柄上,把缠着剑柄的布帛解开,往雨中一抛,笑道:“这样好玩的事,我一定要去。”

    他衣着朴素,甚至有点寒酸,这一解一抛,顿时多出几分豪侠之气。

    布帛落地,他望向白愁飞,只见白愁飞一跺足,把那几卷字画掷在泥水里,沉声道:“这么有趣的事,又怎能少了我?”

    苏梦枕已经掠入雨中,这时回身望向他们,目光中的冰寒正在消退,为笑意所取代。他只欣悦,不惊讶,显然料定了他们的举动。出于一种说不清、道不明的原因,苏夜依稀觉得,他的眼神深处,还有少许炫耀之意,好像占了她上风,等同于“赢了”,令他很高兴似的。

    “两位真是一搭一唱,配合的天衣无缝啊。”她望着白愁飞与王小石,面无表情地道。

    大雨中,遥遥传来苏梦枕的声音,“你呢?我一定要杀花无错,你来不来?”

    他回头看她,那两人竟跟着回了头,脸上均有笑意,苏夜使尽全身力气,瞪了回去,冷冷答道:“我来,我怎么不来。”

    破板门是苦水铺一带三条街的总称。三条街均为六分半堂产业,拥有共同出口。后巷连成一条贫富分界线,对比极为鲜明。

    值得注意的是,三合楼离苦水铺不远,但在另一个方向。它被人打塌后,十二连环坞快手快脚,按照原来的模样,原地建起一座新楼。新楼样式与过去相仿,只把内部空间稍作扩大,可以多摆几桌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楼中生意维持原状,老客人照旧前来光顾,仍是一家客来如云,却经常发生血腥仇杀事件的酒楼。

    苏夜被他们三人一激,略有忧虑之情,于是一路阴沉着脸,仅在刚踏入雨中时,往三合楼方向眺望一眼。别人一看,还以为是她的下属被人杀了。

    她脸上阴云一片,心中则不住盘算破板门的布置,并未因为和苏梦枕怄气,就疏忽大意。

    苏梦枕所言“六成把握”,指的是冲入重围,成功杀人的把握。至于花无错在不在破板门,可以说十拿九稳。他再不愿意,也得在那里等着,要逃跑,是苏梦枕现身之后的问题。

    她真正在意的,是雷损和狄飞惊。六分半堂其他成员皆不足为道,就算雷动天、雷媚等人,一样入不了她的眼。

    她希望他们在那里,除了对狄飞惊的好奇,还想一击成功,不留后患。之前,她想先购买七返灵砂,给苏梦枕一个惊喜,再挑明身份,喜上加喜。但五湖龙王首次出场,献给雷、狄两人,也是应有之义。

    苏夜内心深处,其实不在意狄飞惊容貌如何,武功如何。江湖传闻说,这位六分半堂大堂主其实不谙武功,只凭头脑辅佐雷损。传言这样说,她就这么一听,在现实里,仍把他当作武功绝顶、智谋亦是绝顶的厉害对手。

    破板门一行,她最期待的就是他们。她期待见到夜刀一出,对方脸上惊愕莫名的神情。即便杀不了雷损,杀了狄飞惊,也是一桩非凡成就。

    然而,畅想结束后,想法却在苏梦枕那里碰了钉子。苏梦枕可能自觉未给她面子,心怀愧疚,语气放软了不少。然后他用软化了的口气,断定雷损绝不可能守在破板门。

    苏夜对雷损,终究没有他那么了解,虚心下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苏梦枕淡淡道:“因为他在那儿,表明六分半堂所有精锐都在。难道你认为,我会只带三个人冲进包围,就此轰轰烈烈战死?”

    苏夜沉着脸道:“我们正在冲进包围。”

    苏梦枕不理会她,只道:“打不起来的决战,还叫什么决战。狄飞惊向来小心谨慎,不会随意露面。破板门里不仅有六分半堂的人,还有太师府派来的援军,情况相当复杂。他一出现,反而容易让我弃花无错而取他,给他带来莫大危机。”

    苏夜嗯了一声,应道:“不错,不瞒你说,倘若狄飞惊在,我理都不会理花无错。”

    大雨下到这时候,已经趋于平稳,不再加大。雨声嘈杂喧哗,遮掩了远方可能存在的声响。苏梦枕说话时,声音亦像带着水气,“何况,双方终究无法信任彼此,明面上合作,私下里不知有多少患得患失。若他们齐心协力,不惜损失,我们未必能够找到机会。”

    白愁飞忽问:“听你这么说,他们是绝不会抛开成见,携手合作的了?”

    苏梦枕双眼中,闪动着森寒如秋雨的光芒。他冷笑一声,道:“幸好他们不会。”

    苏夜面无表情,回了一句,“不知为什么,我竟有点失望。”

    她入京前,与江南大小官员打过无数交道,深知这些人的心思手段。由于中原能人辈出,武功高强之士可以飞檐走壁,取头颅于深宅大院中,引动他们纷纷收买江湖人物,作为护卫保镖。与此同时,他们还以金银、官职、地盘、甚至经营权力为引诱手段,挑动江湖势力互斗。

    所谓一法通,万法通,江南如此,京城自然也是如此。蔡京用这套计策,已经用的炉火纯青。

    他通常不肯把自己亲信派去冒险,而是扶持一个势力,许以好处,打压另一个,尽得合纵连横之风流。有时缺少扶植对象,他们便遣人卧底,或者把帮中成员收买为内奸,以最小付出,获取最大收益。

    这是百试不爽的良策。顾惜朝一个人,毁了连云寨。花无错一个人,险些害死苏梦枕。因此,蔡京逼雷损表态,想借六分半堂之力,除去渐渐联合的十二连环坞、金风细雨楼两家,正是非常明智的选择。

    官员花大力气收买了高手,自然希望他们保护自己,而非随便折损。未被收买的人,才是他们心中看好的利用目标。六分半堂大动干戈,围杀苏梦枕,自身必有损失。损失愈大,雷损在蔡京面前说话的底气就愈小,可谓一石三鸟。

    可惜雷损并非寻常的帮主掌门,狄飞惊更非普通的狗头军师,不想就此当人家走狗。他们明知太师、丞相等人作此打算,怎么可能乖乖从命,不敢正大光明反抗,遇事时却可以尽量让太师府顶上,保留堂中元气。

    既然各怀鬼胎,就没可能全力以赴。雷损亲自坐镇破板门之类,不过是五湖龙王美好的愿望。

    阴云仍无散开迹象,四下里不闻人声,可见事先早有布置。苏夜悉心感知,发觉路上无人跟踪监视,不由皱了皱眉,知道对方将主力全部设在破板门。

    苏梦枕不吝言辞,一路分析,不仅对她,也对刚刚认识的两个年轻人,使他们得以了解金风细雨楼,了解六分半堂。过不多时,他突然停步,向前一指,道:“前面就是。”

    第二百五十七章

    破板门由三条街组成,六分半堂分舵设在第二条街的第三向大宅。宅中竖有绣字旗帜, 日日迎风招展。宅外石墙上, 则写着“六分半堂”四个大字。字体为草书, 飞扬迤逦,让人一看, 就肃然起敬。

    自苦水铺分舵建立以来,还没有敌人敢进犯这里。大宅外面,石墙附近, 常年由堂中精锐人员把守, 外人难以接近。今日大雨滂沱, 守卫人手一切如常,一个不多, 一个不少。但是, 除了他们之外, 街上空无一人, 充满了偏僻寂寥的感觉。

    这股子寂寥中,还荡漾着杀气, 森寒的杀气。杀气以大宅为中心, 形成一个见神杀神、见佛杀佛的区域, 等待人们心目中的大敌上门。

    密云亦密雨, 雨声如沸, 宅子伫立在阴沉沉的天色之下,自身仿佛镀上了一层灰暗阴影,比平时还要严肃庄重。

    十名堂众缓步走近长街入口, 十张脸如铁打铜铸,纹丝不动。他们已经第二十七次巡逻到这里,负责监视这条街外侧的情况,并及时通知其他兄弟。这工作无聊至极,他们却执行的十分认真,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。十双眼睛霎也不霎,紧盯向秋雨迷茫的远方。

    第二十七次即将结束,小队头目望了再望,心想平安无事,正要转身回去,却觉眼前一花,未及反应,腰间骤然一阵冰凉。他下意识低头一看,只见一把青郁郁的刀,正插在自己腰侧。

    苏梦枕向来不为难普通帮众,苏夜却正好相反。她喜欢和所有人一般见识,对位高权重者,见识的尤其多。这一刀当然出自她,而非另外三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