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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节
    这间宅院虽为临时起居之处,并非泽天文父子长住的家园,却整顿的有模有样。他们担心乱军骚扰,将旧宅中的珍贵宝物移来新居,放在书房后面的厢房。书房、厢房都由家丁严加看守,房中亦有机关,防止小贼登门得手。

    通常而言,外人想不惊动任何人,潜入府中,并不容易。但今日情形特殊,所有家眷均在前厅赴宴,仆役丫环亦跟去服侍主人。府中忙碌热闹,所有人都急于见到尚秀芳,放在其他地方的心思未免稍有减弱。想要获取泽府中的藏珍,今日确为最好时机。

    可惜来人并未想到,府中虽无真正高手,却有个外表足以欺骗任何人的萝莉。厢房离花厅并不远,家丁倒地之时,发出轻微响声,终究惊动了她。

    那排厢房外表与平常库房无疑,其实铁皮为顶,墙壁极厚,门上挂着沉重的铜锁。她掠至门前,见满地横七竖八,躺满了负责看守此地的家丁。有些闭气晕倒,有些被一招毙命,可见下手之人不以人命为意,怎样方便怎样来。

    商队走南闯北,可做任何地方的生意。行商大户家中,时常藏有值得别人觊觎的珍品,甚至有中原罕见的宝贝。苏夜虽不知泽文天收藏了多少奇珍异宝,又是哪一件引来梁上君子,却不着急,因为她很快就要见到了。

    屋中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。来人视机关如无物,轻巧地绕开陷阱,在屋中翻找。他必定有备而来,而那件东西也必定放在较为显眼的地方。响声只持续了短短数秒钟,苏夜便听衣袂破风,向门外直逼而来。

    她站的离房门足有一丈,蹙眉看着这位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那人未能察觉她在外面,一至门边,立刻面露讶异之色,讶异过去,又自动送出一个娇媚迷人的笑容。

    趁尚秀芳献艺,府中空虚之际,潜入泽府成功盗宝的人,竟是一位至多二十来岁,美艳惊人的女子。她满头长发一气垂到臀部,黑的发光,闪动着秀发特有的光亮。苏夜一眼便看见她的头发,由头发看到脸上,才发觉她肤色如雪,杏眼荡漾如两汪春水,十分引人遐思。

    苏夜并未想过窃贼会是这样一个美女,对方也未想到几弹指间,屋外就多了一位来历神秘的美貌少女。苏夜因她的美貌而意外,她也心中暗自惊讶,却迅速露出笑容,用于掩盖深深的不安。

    她自能看出,苏夜之所以不像成年女子那样美的令人心动,只因年纪太小,还不足以诱发男人的想象力。等她从少女长成成年女子,容貌很可能不在派中任何一位女性之下。

    苏夜不待她有下一步举动,立即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奇怪的是,无论男女,在幼小者面前,总觉得没什么关系,可以泄露一些平时不会泄露的秘密。那个长发的美艳女子微微一笑,柔声答道:“我是闻采婷。”

    她与昔日的杨虚彦一般,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。倘若她有时间仔细想想,当知苏夜无声无息出现,代表了一件对她不利的事,可惜她没有。

    在她眼中,苏夜只是个娇美可爱,眼睛很大,身段窈窕灵活的少女,正好可以带回派中,交给宗主。倘若苏夜年纪有些大了,记得本家父母,不能习练本派武功,那把她送回来便是。倘若她有习练的资格,那么阴癸派从创派至今,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前途的弟子。

    第一百六十二章

    苏夜见她秀发黑的发亮,肌肤白的发亮, 周身上下透出娇媚之意, 就知道她肯定是阴癸派门人。

    阴癸派为当今魔门的第一大势力, 也是高手辈出的神秘门派。他们潜伏已久,见隋室走向末路, 才渐渐浮出水面,发动过往伏下的暗线,意欲掌握世间大势。阴癸派宗主, “阴后”祝玉妍被称为魔门第一高手, 其下还有数名德高望重的长老, 以及阴癸派有史以来最出色,被全派上下寄予厚望的传人, 婠婠。

    阴癸派至高武学为“天魔大法”, 脱胎于《天魔策》。从名称中便可看出, 天魔大法保留了原始典籍中的精华特质。祝玉妍资质非同寻常, 本可练成天魔大法的第十八层,却在练成前夕, 失身于石之轩, 导致魔功功亏一篑, 活活气死其师。因此, 阴癸派中人才将所有希望倾注于婠婠身上。

    即使如此, 祝玉妍仍是魔功盖世,令人望而生畏,尚未动手, 敌人先腿软了,可见天魔大法的威力。

    苏夜对这些名字并不陌生,却未见过派中人物。她若与人家狭路相逢,至多认得出祝玉妍、婠婠两人,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们的美丽。其他人对她而言,均是只曾闻名,不曾见面。

    对方报名之后,她才恍然大悟。闻采婷正是阴癸派长老之一,与“魔隐”边不负齐名,在派中地位颇高,出入均有面首随行。这次她独自出手,是因为泽府中并无高手,独行反而省事。

    苏夜见到她时,她纤长的手指正拈着一个小小木盒,此时手腕一抖,木盒就像长出了腿,沿着她玉臂奔进袖口,不知落到何处去了。

    苏夜经验丰富,一看便可猜个七七八八。那只木盒小巧玲珑,装不了太大的东西,里面多半藏着灵丹妙药。除此之外,其他宝物即便价值连城,也难以引起阴癸派的兴趣。

    闻采婷须臾间点倒屋外守卫,震开铁链铜锁,破解房中机关,翻出她要的木盒,速度快的让人目不暇接,直到看见苏夜站在外面,才算被人阻了一阻。

    她无意在外人面前现身,话音方落,又微笑道:“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三字出口之际,她已越过与苏夜间的数丈距离,以一个十分曼妙的姿态,落在苏夜面前。她伸手点向她肩头重穴,指尖尚未触衣,便发出一股尖锐的气劲。气劲一旦打中穴道,会以该穴道为起始点,流遍奇经八脉,封住敌人的半身血脉,让人瞬时失去反抗能力。

    然而,令她极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。她纤手方垂,刹那间受到巨力拉扯,身躯向右微微一偏。气劲刺出指尖,只听嗤的一声轻响,从苏夜肩头左侧擦过,未能伤及她一根寒毛。

    苏夜于同时笑道:“木盒里装着什么?”

    到了这个时候,闻采婷若看不出事态不对,也难再当阴癸派长老。她依然惊异不定,难以相信这是苏夜的真实武功,却依仗纵横江湖数十年的经验,手上反应奇快,旋即从袖中掣出一把金光灿烂的短剑,运力一抖,刹那间剑光灿烂如织,挡下迎面而来的漆黑刀锋。

    刀剑相交,金刃如中棉絮败革,只有一声若有若无的“噗”,怎么也使不上力。闻采婷终非寻常人可比,一招不中,面上并无任何惊讶神情,仍然樱唇带笑,粉面生春,轻飘飘地从当地拔起,拔上铺设青瓦,暗藏铁皮的屋顶。

    “轻飘飘”只是形容她的姿势,并非形容她的速度。她身法不仅美妙,而且轻捷灵巧,如同没有重量,令人生出不可捉摸的感觉。

    她只是阴癸派中的一位长老,却身怀如此武功,不难看出阴癸派为何能叫人闻风丧胆。苏夜首次见到这一派的武学,不由暗自佩服,随即飘上屋顶,落在闻采婷对面。

    夜刀已回到她袖中,仿佛从未出鞘。闻采婷匆匆一瞥,只能见到一条化为刀刃的黑色细线,也不知看的是否清楚。她心念电转,想就此离去,又生出无数疑问,双眸眨了几下,忽道:“难怪你不怕我。这样吧,我说出我的目的,你说出你的身份,如何?”

    苏夜并不想就此与阴癸派结怨,因为结怨的日子还在后头。她之所以拦截闻采婷,只因住在别人家里,不好坐视外人盗走主人的藏宝,并非与闻采婷有什么恩怨。

    她微笑道:“你先说,我听你说完,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闻采婷纤手轻轻颤动,忽然之间,那只木盒回到了她掌中。她将盒子一托,淡然道:“盒中装着一朵冰洞雪莲。雪莲来自西北边域,乃铁勒人疗伤的圣药,其中以生长于冰洞、冰川者为绝品。这一朵藏于冰川深处,生长了百年以上,才被采药人采走,不但能够治疗沉重的内外伤势,还可补阴益气,滋养丹田气海。女子服下,好处比男子更多。”

    苏夜与她交手,只发出一声闷响,尚未惊动府中的其他人。闻采婷声音低沉动人,却说的很快,显见不想多留。她双眸又眨动一下,方道:“本门宗主对它很有兴趣,遣我来取,用于配药。”

    她在雪莲一事上,说的全是真话,却隐藏了部分事实未说。雪莲并非祝玉妍自用,而是用在阴癸派另一传人,婠婠师妹白清儿身上。白清儿有心修炼失传已久的“姹女心法”,迟迟不得要领,只好一面寻求魔门其他派别的协助,一面借外力丹药的补益。

    闻采婷杀人取宝,也不是与泽府有仇,只想取走这朵药效超过百年的雪莲而已。

    苏夜知道她有所隐瞒,并不打算追问,反正雪莲无论给谁服下,都是阴癸派中的人。只不过,她想到的是婠婠,而非白清儿。

    闻采婷双眸灼然生光,似乎不问出她真实身份,便不肯罢休。别说她无心杀死阴癸派长老,就算有心,也不会在泽府动手,否则她离开之后,倒霉的只会是龙游帮。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道:“我叫苏夜,与魔门无关,与正道的任何门派也无关系。我奉长辈命令,来此地拜访龙游帮主,明日就要离去。你虽未说,我也知道你是阴癸派的人,你们能查到我的来历身份,算你们的本事,不然的话,就算我们没有缘分吧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后,成年人般伸出手,不耐烦地摆了摆,以宗师高人对后生小辈的口吻道:“你带着雪莲走吧,最好不要再碰上我。”

    闻采婷心头掠过一丝杀意,口中却笑问道:“你竟不要我留下雪莲?”

    苏夜道:“第一,泽文天将它当作藏宝之一,可见无需急用,他行商有道,家财万贯,也负担的起这个损失。第二,我不可能久居于此,我离开之后,你们自会卷土重来,非拿到它不可,反而给泽家招祸。阴癸派做事,好像还没有做不到的。你要取,就赶紧取走,以后别来骚扰人家。”

    闻采婷修炼的乃是媚功幻术,与祝玉妍、边不负等人均有差异,专门对付成熟的男子。但她日常说话已成习惯,即便面对十岁出头的少女,双眼中仍蕴藏着无穷情意,温柔的令人心里荡漾。男人见她对自己这样情深一片,必定被她迷惑的晕头转向,言听计从,却不知她实无半分真情,只是修炼的功法使然。

    她柔声道:“不知为何,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。”

    苏夜笑道:“当然不是,估计也不是最后第二次,最后第三次。去吧,去吧,别等我改变主意。我轻功比你高,境界比你深,你总不想和我赌赛一场,看你与同门汇合之前,我能不能杀了你?”

    闻采婷深深看了她一眼,忽地跃下屋顶,继续以仙女般的美妙姿势,投入后院中的浓密树荫,转眼便不见了。

    厅中客人对后院发生的事毫不知情。事实上,府中之人本就很少接近库房一带。闻采婷来无影,去无踪,更是从未惊动无需惊动的人。雪莲被她带走,主人兀自一无所知。直至苏夜返回花厅,找到泽文天,请他私下相谈,他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。

    苏夜亦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事,只好安慰道,如今隋帝仍在,局势未明,荣凤祥等人仍平安做着生意,暂无南下之意。阴癸派妖女登门,并非为了龙游帮,只为冰洞雪莲,他大可不必为此忧心。但与此同时,她亦劝他等江浙局势平定,立刻返回老家,毕竟龙游帮在那里势力更大。

    泽文天并未见到闻采婷,只见到被她一击毙命的府中护卫。幸好他为人明智,换个喜欢疑神疑鬼的糊涂人,只怕要将这事怪到苏夜头上。

    他考量过后,心头亦罩上阴癸派阴影,自知与瓦岗军合作,在如今的局势下有害无益,遂在恭送尚秀芳北上过后,将苏夜请到书房,与她商量替瓦岗军负责输送粮草武器的文书。苏夜用指环沾上印泥,印下赤红龙纹,就算代表翟让,签下了这份协定。

    第一百六十三章

    竟陵在千多年后,改称天门市, 与合肥直线距离在四百到五百公里之间。也就是说, 这两座大城相距约有千里之遥。平民百姓很少出远门, 更难以想象奔波千里的滋味。纵使惯于行遍天下的商队,也要按货物与货车数量, 用半月甚至一月时间走完这段行程。

    但隋末义军四起,攻城掠地,从军者往往身不由己, 来到平生听都没听到的大城村镇。以往定居于当地, 安居乐业的百姓也无法幸免于难。

    他们遇上军纪严明的义军, 就算十分幸运了,至多生活不够方便, 以及要向义军提供军粮、布匹、武器等必需品, 若碰上江淮军之流, 只能向上天祈祷, 希望自己别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厄运。

    而在战乱时期,江淮军甚至不算最差的军队。大战之后, 战败一方当中, 常有残兵自发逃亡。他们路过某个村庄时, 无论隋军还是义军, 都早已忘记军纪的约束, 亦不想再回生死搏杀的战场,遂三两成群,八九成队, 更有甚者,由性情残暴之人为首,结成一个小小军团,抢走路上见到的值钱财物,以及容貌出众的民女村妇。

    有些时候,乡人自发聚众抵抗,就此引出另一支起义的义军。更多村庄并无这样的能力,无不束手待擒,所求唯有这些煞星速速离去。

    苏夜前往竟陵前,已知竟陵当下的局面。竟陵一带,正被号称“迦楼罗王”的朱粲控制。迦楼罗鸟性情凶暴,以天龙为食,由此可见朱粲的野心。

    他本是隋朝县吏,平定盗匪时率大军逃亡,成为一支声势浩大的义军。杨玄感叛隋后,中原各地似乎受其激励,数年间烽烟四起。朱粲只能算其中之一,也没什么了不起的。

    然而,此人性情极其凶暴残忍,没有建立根据地的习惯,统领军队四处劫掠,倘若没有军粮,就抓走统辖地区中的妇女儿童,烹人肉为食,又强迫壮健的男子入伍从军。他本人从不以此为耻,还津津有味地说:“世间味道最美的食物便是人肉,只要我自己的势力得到了满足,管别人去死。”

    这并非他的原话,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。因此,迦楼罗军如地府中走出的恶鬼军队,名声差到不能再差。他们走到哪里就抢到哪里,无论面对微末村庄,还是巍巍巨城,都毫不留情地大开杀戒。由于天下大乱,无人阻拦他们的进军,要等杨广被弑当年,朱粲才被仍隶属于隋室的马元规击破,逃到北方的南阳,却又于当年东山再起,充分体现了“祸害遗千年”的正确性。

    如今杨广兀自健在,隋军亦未击破迦楼罗军。这两件事发生后,竟陵将会人去城空,成为无主之地,然后被原为隋将的方泽滔兄弟占领,建立独霸山庄,等待归顺明主的时机。

    苏夜每想到竟陵,就觉得愁肠百转。竟陵位于汉水附近,飞马牧场也一样。牧场中有数万儿郎,骏马更数不胜数,其实是不可小觑的力量。但商秀珣并无争霸天下的意图,住在牧场小楼,随时准备看顾她的鲁妙子自顾不暇,牧场又确实缺少战将、军师一流的人物,至今未能解决威胁牧场的贼寇问题,遑论出山征战。

    当年杨玄感以朝廷重臣身份,亲自来见商秀珣,正因想与牧场合作,或者至少从牧场中购买大批马匹,预备来年反叛时供给军备。

    但商秀珣刚刚接过场主重担,需要照顾身体日益衰弱的母亲,既无经验亦无心情,更无意站在叛军一方,与看上去尚有几分威严的杨广作对,遂婉拒了杨玄感的提议。

    事实上,她很明白乱世已经开始,飞马牧场在其中身份微妙,地位重要,只怕无法超然世外,不与任何势力牵扯,于是产生类似于方氏兄弟的想法,打算等万不得已,再挑选一个优秀的后台。她和李阀小姐李秀宁交好,难免倾向于李阀,怎奈李渊瞻前顾后,拖泥带水,又顾虑名声,又顾虑与杨坚的亲戚关系,至今不肯起兵,眼看城池接续落入其他势力手中。

    苏夜不愿强迫她,费尽了口舌,才让她心思稍有松动,同意在恰当时机,拨出牧场人马作为援助。当然,那时苏夜是个比现在还小的小丫头。商秀珣满脸均是狐疑之意,直到最后答应时,还用莫测高深的眼神看她,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说一些听起来很有道理,实际天真烂漫的胡话。

    但苏夜并未胡说八道。在她看来,若竟陵、沔阳与牧场连同一气,再控制汉水上的航运,足可抵御从任何方向逼近的敌军。她甚至打过翟让的主意,但瓦岗军离竟陵太远,中间隔有其他义军,在抵抗隋军之时,实不宜再与其他势力产生冲突,落进四面楚歌的境地。

    因此,她动身前来竟陵,倒没有什么特别目标,只想看看这一带的情况,再折返牧场,与商秀珣重新商议。

    此行长达千里,前半段平安无事。她从未招惹别人,别人也从未招惹于她。但到了最后二三百里,形势便出现微妙的变化,世间气氛亦现出不该有的苍凉。

    她路上见到不少东逃的难民,均被迦楼罗军逼的活不下去,怕妻女被人抢走,怕自己被强征入伍。他们背井离乡,抛却世代赖以为生的农田,生活绝不会好过,但和那位吃人肉喝人血的“迦楼罗王”一比,似乎又没那么可怕,只想离他越远越好。

    朱粲秉持其滥杀无辜的原则,攻下竟陵后犹自不足,纵容士兵烧杀掳掠,数日方息。苏夜猜想他并非像史书上那样,真的不设任何根据地,因为根据逃难者所说,他们已在城中祸害两个多月了。

    她脚程远比正常人为快,挂念着与独孤策的约会,并未刻意减缓速度,亦未刻意加快。入夜之后,她遇上客店就进去投宿,遇上小村就进去求收留,倒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。

    然而,她走到离竟陵百里之处,村落已有明显的荒废征兆,村人脸上亦很少笑容,多了忧心忡忡的神色。当日夕阳沉下地平线,将天地裹在阴天特有的昏暗中,她恰好来到一个还有八十里路程的村子,便按照过往习惯,进村投宿。

    此地名为“桃庄”,居民栽种庄稼之外,亦栽种桃树,入夏后运到城中贩卖。如今正是桃树结果丰收的时候,村里却人丁稀少。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女都避向更远处,有亲戚的投奔亲戚,没亲戚的另寻出路,生怕噩运降临至自己头上。还留在这里的人,要么觉得离迦楼罗军较远,不愿离开家乡,要么认为自己年老体衰,不至于有危险,坚持留在家中。

    对骑兵而言,八十里并非很长的距离。苏夜沿路走进村庄,发现村中人丁稀少,农田亦有被践踏和强行收割的痕迹。她找了户人家,敲了半天门,才有个耳朵重听了的老太婆出来开门。

    苏夜说会付钱时,这名老妇竟道:“何必要钱,就算有了钱,也会被人抢走。”

    老妇的儿子、儿媳、女儿、女婿都不在这里,到五十里外投奔舅舅去了。她想多问几句,觉得对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,未必能提供可靠的情报,只好作罢。当夜她躺在床上,心中犹自想着名气恶劣的朱粲,还有他那容貌美丽,却同样残忍的女儿,“毒蛛”朱媚,直到子时也没睡着。

    子时刚过,她忽地听到村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在深夜中显的尤为响亮。马蹄声来势汹汹,足见来者不善。马上骑士看见第一间民居,倏然勒缰停马,跳下坐骑,肆无忌惮地点起火把,开始挨家挨户搜索。

    苏夜并未见过江淮军的行事,因为江淮军仍在与隋军纠缠,未在她去的方向掠夺民财。但从今夜来客的举动中,不难看出这种举动对百姓的伤害。

    他们敲门声很是响亮,但经常碰上屋中无人,或者屋主太过惧怕,不敢开门的情况,于是立刻强行破门,推门而入,喝令屋中的人滚出去站着,自己则开始翻箱倒柜,不但寻找金银首饰,连米面油盐也一起拿走,手段极为熟练。

    迦楼罗军从不费心休养生息,更无与民休息的想法,一到军资匮乏时,就遣小队士兵纵马前往几十里、百里之外,抢走别人家中的粮食银钱。苏夜投宿的这一晚,恰巧碰到他们前来桃庄。

    军中送出的队伍自然不只这一支,只怕附近的村庄亦难逃毒手。但苏夜终究只有一个人,投宿在这里,也只能管这里的事情。她实在不忍心置身事外,眼见村中居民遭殃。

    她侧耳听了一阵,正要出门,却在忽然之间,听见男人惊叫斥骂的声音。紧接着,一个清朗悦耳的男声道:“诸位这么做,不觉得太过分了吗?”

    第一百六十四章

    苏夜目光一凝,停住即将越窗而出的身形, 在原地侧耳细听。

    她睡的乃是原来主人的卧室, 由于农家生性简朴, 各屋之间并无房门,只垂着厚厚的布帘。那名耳背老妇睡的很熟, 呼吸声平缓无波,显见要等人家踹开大门,叫喊着冲进屋中, 她才能发觉家里进了人。

    她知道夜半来客必是迦楼罗军, 本欲出面解决此事, 却被人捷足先登。为首者叫骂不绝,粗鲁中透出心虚, 句句不离“迦楼罗王”, 很明白失去迦楼罗军为后台, 自己便一文不值。

    那名神秘的青年男子静静听着, 始终一言不发,等对方叫骂够了, 方以彬彬有礼的口气道:“诸位奉命行事, 在下本来不该怪到诸位头上。但无论何人, 取财应取之有道, 想买粮米, 就要付出等同的金钱。像你们这般,于深夜敲门打舍,喝令主人滚出屋外, 甚至对人家女眷言语无礼,实在过分之至。在下虽然只是路过此地,也不能坐视不理。”

    他声音好听,语气更是温柔文雅,面对仗势欺人之鼠辈,仍然句句留有余地,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。但他语气缓和,意思却很明白,那便是他要插手到底,直到这帮人滚出小村为止。